闪光的民族精魂
—析朱践耳的交响诗《百年沧桑》
选自《人民音乐》1997年第5期 作者:吴润霖
朱践耳先生的新作交响诗《百年沧桑》在“迎接’97 香港回归”音乐作品征集活动中, 获管弦乐作品唯一的金奖, 但朱践耳却并不津津乐道于独占鳌头的荣耀。他与笔者谈论的主要是创作的甘苦及寄寓于这部作品中的思想意蕴和艺术追求。以我对朱先生的多年了解, 深知尽管他的作品在国际、国内重大评比中,创造了频频夺冠的纪录,但这位执著于交响音乐创作的老艺术家却并不太看重桂冠的光环, 他更加关注的是自己作品的内在价值。受朱践耳的精神感召, 我写成以下的小文,聊表对朱先生及其作品的敬仰之情。
交响诗《百年沧桑》是一部恢宏的史诗式力作。朱践耳在谈到这部作品的构思时说, 对“97 香港回归”历史意义的观照要摆脱局限于中英两国关系的狭隘视角。从香港被迫割让到重新回归这一个半世纪的历史进程来看,中国人民为反对帝国主义列强,争取民族独立走过从斗争到胜利的漫长历程, 而整个殖民主义体系却已经从盛世走向末路。
朱践耳正是以自己对历史的深层思考赋予作品以丰富的内涵和深邃的意蕴。
《百年沧桑》采用交响诗惯用的单乐章结构, 全曲可分为三大部分。
第一部分揭开了中国近代史的沉重帷幕, 但音乐思维和表现手法却富有现代色彩。
一开始出现的是以打击乐器为主体的各种音响的组合。
定音鼓在弦乐和木管阴沉低音的衬托下, 发出惊心动魄的轰鸣, 这就是一个半世纪以前帝国主义的炮舰对古老中国大门的无情轰击吧。接着是定音鼓和小军鼓再次捶击, 气势汹汹的音响, 横冲直撞的节奏, 具备性格化和形象化的特点———作者正是要借重打击乐器,用以塑造处于盛世的殖民主义者的形象———暴戾、贪婪、横行霸道。随后是铜管乐器尖锐刺耳的喧闹和隆隆鼓声相配合,渲染了殖民主义强权的嚣张气焰,使人想起那不堪回首的年代: 鸦片战争、中法战争、甲午海战的节节失利; 割地赔款、丧权辱国、八国联军掳掠北京城,日本鬼子践踏中华大地⋯⋯ 殖民主义的暴行给中国人民带来深重的灾难: 颤音琴用延续的小二度奏出痛苦的呻吟, 弦乐器模拟京剧打击乐的“乱锤”节奏表现惊恐和彷徨, 小提琴尖细纤弱的泛音似乎是迷茫中的期盼⋯⋯
没有完整的旋律, 依靠打击乐器和各种奇异的音响以及音响化的织体来塑造形象,开展乐思,这的确很现代,很新潮。对比,朱践耳自有见解。他认为作为一名中国当代音乐家, 固然要根植于丰厚的民族文化的土壤,但如果要不断创新、拓展、超越,就不能漠视西方现代音乐的存在, 当然也不能盲目追逐, 应该持“它山之石,可以攻玉”的态度。
这以后, 出现了比较完整的旋律, 由小提琴奏出,如诉如泣,作曲家以情真意切的笔触突出人民的痛苦:
谱例(略)
这是人民苦难的主题, 以一首流传在广东的渔歌为素材。作者用现代技法对此做变形处理, 使调性游移不定, 音调凄楚哀怨, 加上中提琴的模仿和大提琴、低音提琴的随后加入, 把人民无所适从的焦虑表现得淋漓尽致。
对音乐素材做变形夸张处理, 是这部作品一个重要的艺术特色。其用意一是使旋律摆脱传统的调性束缚,呈现出无调性的现代色彩;二是通过这一技法可以使音乐素材变幻多姿, 扩展了表现容量。例如对这同一素材做不同的变形, 由大提琴、低音提琴奏出时, 调性更加模糊,音乐形象转为深沉、凝重:
谱例(略)
这是更加深沉的苦难主题, 仿佛是人民在痛苦中的沉思。通过对国家、民族兴衰存亡的深刻思考,具有千百年传统的中华民族的反抗精神正在逐渐复苏。上述谱例中的最后一个小节, 出现了一个坚毅的减五度上行音程, 似为人民觉醒和抗争的信号。等到与此等同的增四度音程在弦乐各声部连续展延,向上挺进时,人民的斗争已初具规模,但这初起的抗争,立即遭到代表殖民主义形象的定音鼓和铜管的粗暴镇压。
人民又沉浸在痛苦中,一提、二提和中提琴分成六个声部, 奏出一片凄怆的哭泣。我们可以看到每一个声部都做仿佛哭泣的小二度下行,从第二声部起,每一个声部都是对前一声部作相隔大二度的模仿, 各声部的节奏都相互错开, 使人犹闻全民哀哭。这是一种可称为“微型复调”的奇特织体(作品开始部分中,表现殖民主义者嚣张气焰的铜管的“喧闹”也是采用类似的“微型复调”的手法) 。
长笛和低音大管互诉衷肠般地奏出苦难主题的另一种变形,接着是低音单簧管和双簧管的对话,并由此引向小提琴异军突起地奏出一个激昂的主题:
谱例(略)
这原是一首被填上岳飞《满江红》词的古曲, 集中体现了中华民族反对外敌入侵的传统斗争精神, 经过变形、夸张, 音程出现大幅度上下跳进, 增强了内在张力,更加突出坚毅、刚强的性格。
《满江红》在这里可以说是象征人民斗争的主题,它的出现使中华民族和帝国主义列强的斗争进入一个更加激烈的回合。一提、二提、中提以及大提和低音提琴分别交错奏出《满江红》的变形, 其中还穿插《满江红》的倒影,通过这种复调手法形象地展示中国人民前赴后继,与殖民主义者做顽强较量。
当音乐又一次汇成增四度音程向上的大片连续进行时,声势浩大的人民斗争再次遭到血腥的镇压:定音鼓、通通鼓的疯狂打击,铜管用“微型复调”发出声嘶力竭的叫嚣; 这时作曲家觉得常规的打击乐器已不足于表现镇压的凶狠和惨烈,别出心裁地把皮鞭引入乐队,一阵阵真正的鞭笞声使人不寒而栗!最后, 在小军鼓的滚奏声中, 乐队全奏步履沉重的不协和和弦(由相同根音的大小三和弦叠置而成) ———这是肃杀、悲壮的“断头台”音乐。中华民族的无数精英为了维护民族尊严,争取独立解放,付出了血的代价!朱践耳说这段“断头台”音乐是他从德国近代作曲家理查·施特劳斯的交响诗《梯尔·艾伦施皮格尔》中直接引用过来的,不过将调性移高了半音。
《百年沧桑》的第二部分可说是一首宏大的进行曲。从十九世纪跨入二十世纪后, 中国的历史发生了深刻的变化: 辛亥革命、五四运动, 中国共产党的诞生、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组成、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创建⋯⋯中华民族反对殖民主义的斗争也随之由弱转强,不断壮大,直到最后胜利。交响诗的第二部分正是这一历史进程的绘声绘色的缩影。其艺术特点是用精湛的复调手法把众多的音乐素材编织起来, 形成由简到繁,逐层推进的丰富织体,从而描绘出一幅波澜壮阔的斗争风云图。首先又出现了奇异的音响: 在砂纸摩擦的“嚓嚓”声中, 爆出一个单音“Re”, 它迅速跳跃在各种乐器的不同声部,并引出十六分音符的快速音型,由短暂间断扩展成绵延不绝的大片进行, 仿佛反抗侵略的星星之火已经逐步蔓延。
紧接着出现小军鼓铿锵有力的鼓点, 人们可以辨认出这正是贺绿汀《游击队歌》的节奏音型。伴随着《游击队歌》的鼓点, 弦乐奏出聂耳作曲、唐纳作词的《自卫歌》的变形:
谱例(略)
《自卫歌》在第二部分中具有重要地位, 即《自卫歌》的变形伴以《游击队歌》的鼓点, 在乐曲中贯穿始终,形成复调音乐的一个固定音型背景,以此来“粘合”众多音乐素材的交错、重叠,构成色彩纷呈的整体。
先是在《自卫歌》和《游击队歌》的行进中,交错出现圆号吹奏的《义勇军进行曲》的变形:
谱例(略)
《义勇军进行曲》是继《满江红》后出现的又一个斗争主题, 似乎象征人民的斗争已经在二十世纪迈入一个新的阶段。
当《自卫歌》的音调作整体上移小三度的进行时,穿插进大提琴和低音提琴吟唱的人民苦难主题, 小号再度吹响《义勇军进行曲》的变形, 形成几个音调的重叠、交错。
接着,《自卫歌》又再次上移大三度,圆号奏出《满江红》的变形, 加上低音声部的人民苦难主题, 形成三个声部的对位。
这以后, 织体更趋繁复。长号和小号再次相继吹奏《满江红》低声部和圆号先后分别在其中穿插《满江红》的倒影《; 自卫歌》在行进中由变形回复到原形《满江红》由一个声部推进到两个、三个、甚至四个声部,汇集成汹涌的斗争洪流, 音调也由变形转化为原形。随着织体的逐步稠密、丰满, 进行曲越来越呈现出强劲、威猛的气势, 人民斗争的星星之火, 此时已成燎原之势。当乐曲即将进入高潮时,小号和圆号再次吹奏《义勇军进行曲》, (音调也从变形恢复到原形) 犹如响起振奋人心的胜利号角。把如此复杂的声部安排得层次分明, 有声有色。特别是随着音乐素材纷纷从变形回到原形,调性布局也要逐渐从无调性调整到有调性,作者在此显示出精巧的作曲技艺。
最后,乐队高奏连续反复的纯四度上行,使人想起《义勇军进行曲》中“前进、前进、前进—进!”的召唤。与此同进, 低声部辅之以增四度的反向进行。进行曲在人民走向胜利的磅礴气势中达到高潮。
中段是颂歌的发展, 由大提琴主奏, 音调雄浑、苍劲。这是具有五千年文化积淀的中华民族对来之不易的胜利所作的历史回顾。当大提琴的沉思化为澎湃的心潮时, 迎来再现的欢乐颂歌, 但调性已由以G 为宫转成以bB 为宫音。
当颂歌唱完以后,《满江红》的音调再度出现, 交响诗已进入尾声。小军鼓使人重温《游击队歌》的熟悉节奏, 铜管再次鸣响。在此基础上《义勇军进行曲》的纯四度进行和《满江红》的特征音调紧紧重叠在一起,并整整行进了八个小节,又一次掀起雷霆万钧的声势———作曲家在整个作品快要结束时再一次动用浓墨重彩来渲染《满江红》和《义勇军进行曲》是有深刻含意的,因为中华民族在百年沧桑中凝聚成的艰苦奋斗、自强不息的精神不仅导致今日的胜利, 而且还将鼓舞中国人民不断开拓前进, 在充满希望的二十一世纪创造新的辉煌。
必须一提的是,所有这些历史歌曲的运用,完全是从曲调本身已具备的艺术表现力确能符合音乐创作的需要而出发的, 并非简单化地把它们作为一种时代的“标签”,或者歌词内容的“代号”来看待、来依靠的。因此, 脱离开歌词, 它们仍具有独立的、鲜明的音乐形象和音乐内涵。对于一部分熟悉这些歌曲的听者来说,固然可以唤起他们历史的回想,而对大多数根本不知道这些歌曲的听者来说,也可以从音乐本身得到感应。加之作者对这些曲调素材作了强化其性格,夸张其情感的变形和倒影等艺术处理,在某种程度上甚至难以辨认出歌曲的原形来。重要的是音乐本身的感染力,而不是音乐以外的什么。这就是这部作品给我的启迪。
最后,整个乐队用强音奏出交响诗画上完满的句号。但笔者还意犹未尽地产生了由曲到人的联想————《百年沧桑》的作者朱践耳先生在艺术道路上已经跋涉了半个世纪。他那数十年如一日、孜孜不倦的求索,他的百折不回的毅力和不断进取的信念不正从一个局部,一个侧面体现了艰苦奋斗、自强不息的民族精神? 一个真正的艺术家必定会以他的人格和作品折射出民族精神的闪光,朱践耳和他的《百年沧桑》便是例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