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 流
杨典(铁客)
分流
《高山流水》古谱无“七十二滚拂”(朱权《神奇秘谱》),是一首曲子。《流水》八段在唐朝时期被分离出来,成了一首独立的琴曲,个中原因已不可考证,但这可以说是此曲的第一次革命。山水本不可分,如天地之不可分。但中国哲学一直有“太极生两仪”的阴阳二元论思维方式,有意地深入思考事物的一面,对于完整全面地认识世界并无害处。而且正是由于某琴人独立弹了《流水》这一“片面”的行为,让一曲完整的音乐分流,才使得此曲有了特殊的发展。它的影响力也因此远大于《高山》。
漫流
《流水》自川派张孔山传谱以来,增加了一段,即第六段:七十二滚拂。这是它的又一次变化。张在《天闻阁琴谱》中说他此曲得自冯彤云,口传心授。他的后传弟子顾玉成,乃至再之后的川派琴人俞绍泽等人大都以流水见长。张孔山是清朝道士,云游天下,颇得道理。整个川派传谱也深刻地体现出了张的大气和境界。《天闻阁琴谱》流传开之后,对琴界影响极大,近代弹“流水”的各琴手名家几乎谁也不弹古谱,虞山吴景略、诸城刘赤诚、还有管平湖、查阜西、吴兆基以及年轻一些的如川派曾成伟、浙派徐君跃、陈雷激等等、包括现在学院派的弹法,都是张孔山传谱的变异。而且大都以表现“洋洋乎志在流水”的平、圆、广、远为主要意境,指法速度也因此而定。李祥霆所谓的“在滚拂时要感到烟波浩淼”,实际上也属于这样的一种类似于“江海湖泊”式的流水概念。这种流水在听觉上的特征是圆润,明净,如滔滔长河,浮游大地。可以这样说,“流水”传谱的第二次革命在清中叶就差不多由张孔山完成了,之后就一直没有变过。
历代琴人也许有比张孔山技巧好的,但没有超过他思想范围的。
我们不妨称这一种张氏流水为“漫流”。因为相对我下面要说的一种流水来讲,它的确是很“慢”的。
激流
确认“流水”有另一种弹法,是由于听吴文光的一版录音。他删节了前面的第二次泛音,直接进入滚拂。到后半部分,又省略了八、九两段,代之以一个强烈的全伏滑音和几次有力的滚拂,随后直接结束。虽然在吴氏父子两代勘订的《虞山吴氏琴谱》中仍然保留了第八段,但如果你注意研究它如心电图一样剧烈起伏的五线谱记谱,以及解释上截然不同的减字谱记谱,你就会发现,《流水》传谱在此又有了跳跃性的骤变。
这里我们不谈删节的好坏问题。关键是流水的速度。
吴氏流水是现存的最激烈的一个版本。
流水是可以这样理解的:先是深山中的一些雨水,雪水和露水在慢慢汇集。从树叶、从岩石、从各种缝隙与洞穴中滴落,渗透出来,然后由一汩汩的细流蜿蜒而下,逐渐形成较大的趋势。在各种水流路过的地方,有激起的波涛,漩涡、浪花,也有突然一落千丈的瀑布(左手全伏上滑);有跳跃的山涧小溪,也有拍打礁石的滔天巨浪;更主要的是,真正的山中流水是极端曲折的,绝对不应该是平远流淌。在从顶峰到大海的整个过程中,水流必须经过很多的摔打、阻力、蒸发、坠落、回旋、飘洒------在陡峭的石头和泥土中滚动着,在原始森林的飞禽走兽践踏中,在树木和沟壑的交错撕扯下不断地拐弯,水流越来越快,冲击着密集的山石肌理、扫荡着一切尘土垃圾。山中怪石林立,神出鬼没,月黑风冷,鸱枭尖鸣。但流水倒映着一切的神秘与恐怖向前,裹带着鱼群、落花和瓦解的岩层。它就象液体的箭雨,以惊人的,但又可以看清楚的加速度朝着山下奔流不息,终于一泻千里。这时,一些在激流中出现的千万支流也从山林悬崖上滴落下来(泛音滚拂),清脆空灵,为整个流水注入江湖,乃至最后注入大海的结局点缀起一道升华的景色。
激流与漫流的区别,如狂草与行书的区别。
只有激流能精确地刻画出水在山中流过时,整个山石的骨骼纹路。自然中一种伟大壮丽的曲线——山,都是巍峨嶙峋,蜿蜒古怪的。没有什么象古代山水画那样更能说明流水的“无限弯曲”,如果你仔细端详过荆浩、沈周、蓝瑛或四王等等山水画大家的作品,你肯定会惊异一幅画怎么能如此全面地表现出水在山中的复杂走势!这真如老子所谓:“曲则全”。而如果你在山中身临其境观察过一道真实的水流,那你必然会感到今人弹的“流水”是多么地苍白。真正的山中流水,绝对不是平静的!我这样说并不是贬低张氏的传谱,而是希望在它之上能加上一些什么(哪怕因此删减一些段落)。加与减有时是一回事。山中的流水是加速度的:因为一般来说,山,就是一系列悬崖峭壁的集合。水流的前面时常有瀑布的存在。越接近悬崖,水流越急——最后终于水落石出,落差无声,飞花四溅,直到万丈深渊------水势永远是向下的:流动是水的灵魂。而高山,则为这个灵魂提供了一座庞然雄浑的舞台。这也是古谱《高山流水》曾合为一曲的原因。曲,是大自然的性格。也正因为人类对曲线的赞美,我们才把最高的艺术形式“音乐”称之为“曲”。
曲:就是波动,委婉,羞涩,颠覆,流浪,坎坷和曲折------就是不平庸。
再说平原上的大河不也都是从高山上流下来的吗?
想将《流水》弹好,一句话:你在水势中必须要见到山势!正如《高山》要弹好也必须见到水势一样。
山水可分形,而不可分神。
一般“流水”的弹法大约是五、六分钟,管平湖先生甚至达到七分半!而“激流”的弹法却是二、三分钟,速度要快一倍以上。近代琴人杨时百在《琴学丛书》中引欧阳书唐评“流水“的话说:“至滚起段,极腾沸澎湃之观,具蛟龙怒吼之象,息心听听,宛然坐危舟过巫峡,目眩神移,惊心动魄,几疑此身已在群山奔赴,万壑争流之际矣”。可见,古人对于流水的意识,是没有超越高山的,而且这正是“激流”的意象。
如果说“流水”一曲有第三次革命,应该是领悟到“激流”这次。
或者说这是第一次有人把“七十二滚拂”彻底独立出来了,成了一首与古谱几乎完全无关的琴曲。这是一次蜕皮式的实验,但十分精彩。《吕览》云:“流水不腐”。琴曲“流水”也应该象真正的流水一样:不要停留在一个地方。不要成为死水。只要琴人不绝,相信还会有更多不同的,各种风格的“流水”在万世中一一出现,甚至还会有超越古琴这乐器的关于流水的新音乐作品或先锋艺术作品出现,成为对这一元典般伟大古曲的补充和注解。
2002/2/27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