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电影《山楂树之恋》热映,亿万观众在被影片中纯美爱情故事感动的同时,也对影片音乐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担任该片音乐创作的是旅法作曲家陈其钢, 这是他继芭蕾舞剧《大红灯笼高高挂》和北京奥运会主题歌《我和你》之后的第三次携手合作。近日,笔者通过E-mail对远在法国的陈其钢进行了独家专访。 在访谈中,陈老师敞开心扉,讲述了与张艺谋导演几次合作的幕后故事与点滴感受,并详细阐述了自己音乐创作的理念。
我与张艺谋有很多争论,通过争论对一个人的了解远比顺从来得深刻。
笔者:北京奥运会主题歌《我和你》让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认识和熟悉您。能否谈谈您与张艺谋导演这次奥运会合作的经过?
陈其钢:跟张导的合作从芭蕾舞剧《大红灯笼高高挂》开始,也是因为有那次合作,才有奥运会合作的可能。
奥运会的合作可以说是一个充满了矛盾和惊喜的合作,无论是过程还是结果都是很令人愉快的。我始终的原则就是把事情做好,并坚持自己的追求,但在追求的过 程中可能会不得已做一些妥协。由于制作奥运会音乐的过程有些仓促,虽然我们准备了14个月,但由于最终定稿的音乐和创意出来得太晚,留给录音和后期的时间 很少。最后的两天,全体团队48小时不睡觉还是赶不完所有的工作,结果难免粗糙,留下的遗憾是永远的。导演也经常这样说,如果我们再有一个月的时间就好 了……通过那次合作加深了我对导演的了解,尤其是对彼此的艺术追求、做人做事的方式和态度都有了进一步的认识乃至认同。
笔者:这次《山楂树之恋》你们又再度携手。那么,为什么会选择为这样一部低成本小众化的电影来作曲呢?您看重的是这个故事本身?还是碍于和张艺谋导演的交情?
陈其钢近影
陈其钢:张导一开始是找我为《金陵十三钗》作曲,后来把《山楂树之恋》插了进来。其实,关于《山楂树之恋》的合作也很自然,因为我们都是那个时代的人。 我一开始对此还是有些犹豫,因为它的文化和历史内涵没有《十三钗》那么丰富。但经过与导演交流和看剧本之后,我发现自己对剧本表述的那个时代的很多东西都 很有亲切感,毕竟那是我自己经历过的生活,所以就接受了。面子的问题不是主要的,更多的是我对张艺谋的了解比其他人更多。这不仅因为我们在一起工作,更因 为我与他有很多争论,通过争论对一个人的了解远比顺从来得深刻。我发现他喜欢争论,他不因为争论而恼怒;他不记仇,心地很善良;他既能接受别人好的意见, 又能毫不动摇地坚持自己的主张。当然也因为他是一个在艺术上极为认真的人,是过去20多年中国电影的一面旗帜,所以我愿意推掉自己已有的安排,来为他工 作。
笔者:当您的作曲理念和张艺谋要的电影效果发生冲突时,您是如何应对和解决?
陈其钢:这次在工作中与导演的争论不多。导演团队根据导演以往和别人的合作,评价我们的合作“太顺利了”。
音乐一旦出来,到位之后,导演直接就说,行了!就这样了!几乎是对我没有什么要求。周折仅在一开始。由于我没有参与影片的现场拍摄,导演在一线拍摄,我 在准备案头工作时的想象与他们的实际拍摄结果出现了差距。这其实也是必然的。所以第一次给导演听小样的时候,导演觉得我想象的《山楂树之恋》有点太悲情 了,他概念中的以及实际拍摄的要比我想象的阳光。所以当时为这个有了些争论。
但其实也没什么可争论的,因为片子是导演拍的,他最熟悉, 所以有了第一轮的争论后,我们马上就一起去看了他拍好的一些样片。看完片子立刻就明白他说的是对的。他对自己片子的准确把握是毫无疑问的,而且他对音乐有 很敏锐的感觉,我觉得这不是所有导演都能做到的。之后做的调整还是比较简单的,只是配器和速度上做了改变,稍微加工一下就出来了。实际上第一次给导演听的 和后来被肯定的主题,是一个东西。
后来还有一个争论是关于结尾处是否用前苏联歌曲《山楂树》。我的观点是《山楂树之恋》发生的年代和所 处的农村环境,不适合以苏联小调为基本音调。音乐不仅仅是好听与否,它是文化,甚至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一个地区,一个历史环境中的精神,绝对不是只要 好听,只要情绪对,配什么音调都可以的。再说,山楂树的年代,这首歌也是非常不典型的,绝大多数人知道《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不知道《山楂树》。在整体风 格的把握上,导演完全认同我的观点。但是,在结尾是用《山楂树》这首歌,还是用另外一首专门创作的主题歌,他与我的看法截然不同。我认为,结尾时突然出现 山楂树的苏联歌曲将静秋和老三分离的悲情打断了,是音调的隔断,也是风格的隔断,让看电影的人突然有了结束感,跳出了情境,听歌去了,在艺术上也显得不完 整了。但张导认为这首歌曲是情景歌曲,是对男女主角相识之处的回忆,是一种标志。尽管我们双方都很坚持各自的观点,但最后是我妥协了,我也必须妥协,这是 导演的电影,我是为他工作,争论是争论,工作是工作。
艺术创作始终是一份严肃的工作,不是灵感一来就什么全都来了
笔者:这是您第一次创作电影音乐吗?您觉得电影音乐与其他类型音乐有什么不同吗?您认为成功的好的电影音乐要具备哪些要素,或者是需达到哪些标准?
陈其钢:这是我第一次做电影音乐,学生时代曾有过一次习作,那时还在法国学习,对那个国家的社会、文化都还不太熟悉,更不要说对电影音乐的了解,所以那次工作不太顺利。
应该说,与其他类型的音乐相比,电影中的音乐固然非常重要,但再重要也不是独立存在的,它与画面、与剧情、与人物心态紧密相连。
但是不论哪种音乐类型,都要有自己的个性和追求。导演对于影片的艺术风格会有自己的追求,作曲家在认同影片艺术风格的基础上一定要主动地配合整体风格, 将电影画面要说但说不出、说不清、不能说、不愿说的内涵体现出来。在这个意义上说,电影音乐的作用不亚于演员、摄影、灯光、服装等。有音乐和没有音乐,有 这样的音乐和那样的音乐,电影给人们的感受会完全不同。这就是电影音乐的神奇之处。
笔者:作曲的时候,您是完全封闭状态,还是借助外力寻求创作灵感?
陈其钢:工作的过程对于我来说都是一如既往,都是很艰苦的,艺术创作始终是一份相当严肃的工作,不像大家想的那样,灵感一来就什么全都来了。
《山楂树之恋》这么简单的一部电影,线条很单一,音乐也很单纯,但我却做了大量的工作,应该说8个多月的时间都泡在了这一件工作上。前期准备阶段,我花 了很多时间在看电影音乐的书籍(特别是法文原著,因为国内这方面的文献很有限,翻译的书籍由于翻译水平有限,经常读不懂。),比如论述电影音乐历史、经典 电影和经典电影音乐、电影与音乐的关系等等,中间穿插着找些电影来看,看别人是怎么运用音乐,音乐在电影中是怎么体现的,包括为什么有时我认为不怎么样的 音乐最终能留下来,我都会去思考。做到自己心中有数了,再去跟导演讨论这部电影,之后就是完全封闭的创作了。
笔者:2003年您出过一张古典音乐专辑叫《蝶恋花》,里面收录的音乐大多跟女人有关,为什么对女人复杂无常的心态拿捏得如此到位?是身边有这样的原型,还是读过很多女性研究方面的书籍?
陈其钢:《蝶恋花》是我2001年为大型交响乐团和民族室内乐及声乐创作的乐队协奏曲。作为男人,对女性感兴趣是自然的。这个作品不是基于某一个原型创 作,是我在生活中,对女性的感受的自然抒发。人生的不同阶段会有不同的感悟和不同的激情,作为音乐家的幸运是能够用音乐这种极为抽象但又最为丰富的语言将 自己的感受表达出来。
笔者:在学生时代您就是佼佼者,步入作曲家的行列之后,您拿过很多世界级的大奖。下一步有什么计划和打算?会考虑带一些学生,传承你的音乐吗?
陈其钢:今年是我的老师梅西安先生诞辰102周年,前些日子我专门去给他扫墓。我常常回想起先生对我这个外国穷学生的关怀与耐心,他对我的指导与教诲是受益终生的。
我也在考虑带学生,用先生这种精神去感染和启发更多的人。但是如何实现,如何能够让教与学变得不是一件只为功利的事情,还在探索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