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琴杂记之十三
作者:檀姜
休课一个月,琴虽然还是天天练着,可心里到底底气不足,仿佛与组织中断了联系的地下工作者,茫然而惶惑,不知所终。所以琴馆通知复课的时候,我的第一个感觉是如释重负,大大松了一口气。
最后一节课学的《酒狂》难度不小,一个月下来,我依然只能把练习的重心放在对熟练度的追求上,至于乐声之美,意趣之殊,就完全顾及不到了,有时候,真希望时间过得快点,让我早日摆脱拘于指上技法的初级阶段,随心所欲地与琴共鸣。许多事,过程也是美,在古琴,我却觉得它是个遗憾,毕竟这不是为了娱人而存在的乐器,一味纠缠于技法一类的事,未免有些形而下了。比如古琴之大家嵇康,我就很难想象他在人后辛苦练琴的情形(虽然事实必然如此),总觉得他应该天生就会,不经意地,若有似无地抱琴行吟,不沾丝毫烟火气。
相传《酒狂》是阮籍所作,作为竹林七贤的核心人物,阮籍当有此才,从他不少的诗作里也可看出阮籍会琴。只是经过时间的传递与删减,今人指端传出的琴音是否与千百年前狂傲文士的心声相符,就很能考证了。音符还是那些音符,节奏却未必是那些节奏,好在曲名中有个“酒”字,大致为后人指示了理解的方向,阮籍好酒也颇多文字记载,只不过怎么个好法,还需推敲罢了。
高平陵之乱后,曹魏时期相对平静的社会生活已被打乱,为了巩固自己的统治,司马氏集团采取的高压政治手段日益为时世增添了恐怖气氛,逼得许多知识分子从积极进取,转向了消极避世,司马氏的凶残考验着每一个文士的正直,在这样的情形之下,文名久负的阮籍自然会引起司马氏集团的高度关注,无论同流合污还是明确反对,似乎都不是愉快的选择,一个“慎”字就形成了阮籍最标志性的行为模式“然天下之至慎者,其唯阮嗣宗乎?每与之言,言及玄远,而未尝评论时事,臧否人物,可谓至慎乎!”(《世说新语"德行》)可见酒之于阮籍,已不单是口腹之嗜,更是存身遁形的去处,它浇的不是块垒,而是祸殃。所以这个狂不是酒醉后的任性放纵,而是怫郁难抑的不平之气,再醉得厉害,心中也是明白的。一壁饮,一壁思,一时清醒,一时颠狂,一时激昂,一时颓唐。醉到极致,推琴掷杯,狂歌当哭,或许《酒狂》一曲就是在这样的精神状态下创作出来的,曲调虽短,却极富张力,结构精妙,非性情中人,不能为也。不过与刚肠疾恶,轻肆直言的嵇康相比,阮籍个性稍嫌懦弱,对司马氏集团虽然反感,却从不敢明确反抗,甚至还有些微妥协的意向,所以后来竟被司马昭逼迫当场为其撰写“劝进文”,这无异于一纸宣布自己与司马氏携手言欢的政治宣言,想到数月前死于司马氏之手的好友嵇康,阮籍痛悔难当,数月后郁郁而终,早知如此,倒不如学嵇康遇事而发的快意人生来得潇洒。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一个比死亡还惨酷的悲剧。所以《酒狂》一曲,注定愤而不怒,始终少了一段慷慨激昂的悲壮之气。
对我而言,还是嵇康在刑场上喟叹“广陵散从此绝矣!”的孤傲高标,更令人神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