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里的那把三弦
父亲去世以后,老屋里存放着的杂物全部归并,粮食全都卖尽,米面已经用完。屋子里除了用旧了的锅碗瓢盆,依我来看,没有什么可以值钱的东西。要说有点价值的东西,唯有那把三弦称得上是最为珍贵的物件。
三弦,一种比较传统的古老乐器,陕北人可谓是无人不知,谁人不晓。它作为陕北说书当中最为常见的乐器,常常与蚂蚱蚱、四块板、耍儿板等乐器互为配合,弹奏出一首首酣畅淋漓般的乐曲。时而像高山流水,时而像万马奔腾。随着弹三弦的手上下摆动,蚂蚱蚱发出“喳喳喳”的奏鸣声。再加上随着脚尖和脚根的上下频率匀速晃动,耍儿板在小腿前后来回抖动打出匀称的节奏,乐曲时快时慢,时急时缓,时而高亢,时而低沉,时而激昂,时而舒缓,足以给人一种美伦美奂的享受。
父亲从小就酷爱音乐,上学的时候走起路来就像跟了风似的,不由得连跑带跳,走走步步哼着课堂上学会的歌曲。返乡参加劳动以后,队里让他给社员记工分,他利用劳动的间隙就带着社员喊起了号子唱起了歌。后来成了家,大队选派他到县上学习养蜂的技术,他用了一年的时间学会了养蜂的技能,还和养蜂师傅学会了识乐谱。直到父亲后来当了民办教师,学校里大多老师都五音不全,他因为能识音乐的谱子,成了给全校学生教唱歌曲的音乐教师。
我家原本有一把老旧的三弦,长相看起来还算周正。三弦的弦头、弦颈、弦身都是椿树的木质做成的,蛮(盖)在弦身上的皮用猪尿泡做成的,弹三弦的“拨子”是用两颗杏核钻孔连在一起绑制而成。自制的三弦做工虽然没有那么专业,但是通过长时间用砂石的打磨,整个三弦显得非常的精致,特别是弹出来的音准还算标准。父亲常用弹三弦的三根弦来判断弦绷得紧与松,不断地上下重复弹奏,最终拿捏到弹出“老——黑——豆”的声音,三弦的弦的紧松就算拧到了最标准的状态。那时候我年纪虽小,虽然不懂多少乐理知识,但是时间一长,耳濡目染,也能多少听出点门道。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村上的学校是邻近的几个大队一起合作办学,到了最为鼎盛的时候,还办过初中高中。学校晚上也住着各小队来上学的学生,作为老师要跟着管理学生,周内也自然不能回家。在衣难暖食难饱的那个时代,每当夜幕降临,父亲和其他老师人手一件乐器,大家坐在乒乓球台上一起来个大合奏。我不记得当时合奏曲目是什么,效果又如何,但我清楚地记得,霍明光老师的小提琴,刘增宝老师的二胡,李生贵老师的板胡,还有父亲的三弦……虽然父亲弹得三弦也不咋熟练,但是在那样一个年代,大家能在一起自娱自乐,不得而知,那是一曲多么和美而又多么幸福的乐章。
记忆当中,那把三弦就一直就在家里存放,每当到了夏季,大家吃过晚饭,一家人围坐在院子里,父亲有时会拿出自己心爱的小三弦弹奏一曲,给大家解困消闷。父亲用三弦弹奏最拿手的曲目是《东方红》,当“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一个毛泽东”的曲调响起,家里人因一天来繁重的劳动而带来的困乏全都随着乐曲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参加了工作以后,基层工作了两年就调整到了县城,和父亲见面的机会少了很多。大概每年只有寒暑假才回老家一两次,即使有机会回到老家,也多唠一些家长里短。从那时候起,我再也没有听到父亲弹奏三弦的声音,他的三弦从此从我的视野中消失了。
母亲去世以后,因为担心父亲一个人在家身得孤独,过得寂寞。我回老家的次数越来越多,有时还会到老屋的后窑里走走看看。偶然有一天,无意中发现被折断了弦颈的三弦丢在炕头的边角上,一下子把我拉回了一家人曾经走过的那些美好的时光。
母亲去世时,父亲已经七十四岁,但他依然坚持种地。村里的很多人都外出打工,随之而来,他们的土地也撂了荒。父亲觉得土地撂了也实在有点太可惜,将自己离家远的土地种上了苜蓿,免费给了养羊的村邻管理,然后将别人离我家比较近的土地利用起来。好多村里人都说父亲完全可以不种地,早该歇息歇息了。但他毕竟是一个人住,闲着也是闲着,彻底不干活也不一定是件好事情,说不准闲也哪一天会闲出毛病来。
我不知道是从哪儿得来的灵感,突然间想到了三弦,想着是不是三弦可以改变父亲孤寂的生活现状。有了这个意念之后,于是乎多次去乐器店询价讨价,终因一把上档次的三弦价格不菲而望而却步。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从文化局的朋友那里淘到了一把三弦。这把三弦个头小巧,玲珑剔透,品质可见一斑。材质虽然和乐器店里的三弦不可相提并论,但是对于父亲来说,如获至宝。从此,久违的三弦的声又从老屋里飞了出来,飘荡在院子里的每一角落。
上了年纪的父亲,不再像年轻时那样,拧弦的力量也赶不上趟儿,弹出来的音准也有了偏差,轻重缓急明显跟不上节拍。但是他每天饭后睡前,为了给生活多一些情趣,他总要拿起自己心爱的小三弦弹几个段子,来消减人到暮年的孤独。
细细想来,父亲晚年的生活是快乐的,幸福的,这种快乐与幸福一定程度上来自己于那把三弦。我真的一时半会儿无法用语言和文字能表达得出其价值的昂贵程度,现在看来,那是我有生以来给父亲送过最为珍贵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