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关于题解
是曲之由旧说有二。一为宋临川王刘义庆作;一为魏何晏之女作。众家多采前者。《神奇秘谱》谓义庆所作,系乐府而非琴操,未免强为分别。
乐府略似后世之词曲牌,是辞与曲相兼的,惟有两种区别较大。其一,乐府的文字,无一定“格律”之限制。如同名《乌夜啼》的歌辞,有五言者(此日无啼者,裂帛作还书)、有七言者(黄云城边乌欲栖,归飞哑哑枝上啼)、有杂言者(笼窗窗不开。乌夜啼,夜夜望郎来),句数亦无一定,大抵依傍同一“乐曲”的声调旋律而歌咏者,皆可以《乌夜啼》名之。其二,同名之乐府歌辞,格律虽然不定,所写的情境意态却多相近,如《乌夜啼》之多以啼乌起兴者。
若刘义庆作《乌夜啼》为实,便应是并制辞曲。其辞句由六朝以降,固已生出种种变态,只存着描摹啼乌,以托忧思的传统。其声调亦兼入琴操、西曲、舞乐,乐器不同,旋律总是相近。所以义庆所为,是琴操抑或乐府,倒似不必深究。到得五代,《乌夜啼》方定格为三十六字,易名《相见欢》,彼时可算是一种“词牌”而非“古乐府”了。
二、关于义庆
义庆为刘宋宗室中资力特出者,而当文帝义隆在位时代。义隆以废立即位,又数诛大臣,难免其“好猜”的风评。义庆危惧,亟求外职,出镇荆州、江州、南兖州诸地。他本是“为性简素,寡嗜欲,爱好文义”,索性“不复跨马”,“招聚文学之士”,编撰《世说新语》,颇有敛翼垂翮,自晦于辞章的意思。
义庆镇江州时,即发生题解中所言“乌夜啼”之事。彭城王义康是武帝四子,本为文帝所倚任者,一时势倾朝野,却又“浅陋不好读书”,曾擅杀大将檀道济,惹来“自坏长城”的恶名。久之渐成骄纵,君臣龃龉,贬徙外郡。传说义康途次江州,与义庆相见而哭,流连宴饮,旬日不去。义康义庆,一为贬逐之臣,一为屏藩之镇,聚谋十日,岂能无嫌?于是文帝怪之,将义庆征还囚禁。义庆正恐惧时,其姬妾夜闻乌啼,信为佳兆,夜扣斋阁而报之,翌日果然有赦,改义庆为南兖州刺史。南兖州在江淮间,距金陵较近,转镇封疆,实有就近牵制的意味,然而义庆得全首领,已是满足。而数日来忧惧交并,又未免后怕,且感于那位姬妾夜中报讯的殷勤,情境相激,咏成声调。其辞曰:“笼窗窗不开。乌夜啼,夜夜望郎来”,大约是模拟姬妾的口吻了。
三、关于争巢
《神奇秘谱》中的此曲,段落标题惟第七段“争巢”,当于全曲之华彩章节。到《西麓堂琴统》,全曲篇幅少增,分为十一段,俱设分题,如“乌林暮霭”、“群翼南飞”等,其第八段为“争巢堕羽”,或自《神奇》本敷衍而来。
争巢者,夺巢也。《晋书》:“通街大树上有乌鹊争巢,鹊为乌所杀”。乌鹊相争事,史书记载不鲜。《汉书》:“楚、燕皆骨肉籓臣,以骄怨而谋逆,俱有乌鹊斗死之祥”、《京房易传》:“逆亲亲,厥妖白黑乌斗于国”,俱引为宗族相凌、争杀之兆。盖巢为乌鹊之家,因家而争,则祸在萧墙之内。
解题《乌夜啼》者,多以乌啼为喜声,闻之所以知有赦。而曲中偏在紧要处参入“争巢”一段,指法在六弦四七徽间,上下飞动,以双弹与锁声出之,声调激越、音节繁促,显是状其争斗之貌,故《琴统》以“争巢堕羽”名之。若此曲题解如上文所议,则义庆制作之意甚明了。
四、关于曲情
以义庆情境相激,咏成声调的心思而析之。是曲起于静夜凄清,月色分明,闭扄笼窗,幽人独处,这是第一种情境。身处嫌猜,忧思彷徨,神气抑郁,动止不宁,这是第二种情境。漠漠平林,乌鹊盘旋,哑哑而呼,声振树木,这是第三种情境。角逐争衡,奋翼翻翮,疾飞死斗,堕羽倾巢,这是第四种情境。辗转反侧,难会有情,扣阁私语,安慰相思,这是第五种情境。
这几种情思,在曲中乃交迭而行。先以月夜与乌啼,动静相杂而出之,其间又多上下吟猱、琐声絮语的句子,衬出凄惶烦乱、低徊缠绵的态度,这凄惶烦乱、低徊缠绵,应有义庆之忧惧,又有姬妾之相思。躁静反复,动荡数番之后,音节渐速,乌声转为凄凉,转为哀惨,又转为劲疾,乃至争巢一段,爪牙交错,羽毛乱飞,神气激荡,此时义庆听来,或全是宗室相凌、刑杀兵争的征信了。争巢一过,复转深沉,万虑归于澄静。虽说澄净,或者乌已坠、巢已倾、卵已碎,究竟是豁然之中,含着一种哀思。
乐府或词作中所见的《乌夜啼》,其文辞多有状月色、乌啼、忧郁、情思者,所以读者以为,他的意蕴总与“喓喓草虫”略同了。及揣摩琴操,方知此曲兼焦虑、凄厉、相思、豁达而有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