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约在北京南三环附近的一个小茶馆。茶馆是那种进去离开都想不起来问名字的普通门脸,清净得有点冷落,离张火丁现在工作的中国戏曲学院不太远。和里面的小服务员聊天,说是从不看京剧,只喜欢听黄梅戏,但她认识张火丁。“她很有名的,经常约人在这里谈事情,昨天还在那边包厢里签名售书。”
她说的书,是刚出版的《青衣张火丁》。这本画册将《锁麟囊》、《春闺梦》、《荒山泪》、《白蛇传》、《江姐》等9出张火丁的程派青衣戏目,按照正式演出的规模定格成4万张照片,再从中精选为一套画册。从2006年开始,出版人张立宪就在酝酿出这么一本书,他说自己想以图片为主,记录这个年代的京剧到底是什么样,青衣又是什么样。为什么选择这么年轻的张火丁?那么多京剧前辈还没有被人这样精致地记录和拍摄过。2010年1月画册正式出版后,有人这么问张立宪。他告诉本刊,在他这样一个戏迷眼里,张火丁的舞台魅力是不可以复制的,她也几乎是现在最有市场号召力的京剧演员,所以他希望能够在一个演员最巅峰的时候,记录下她的艺术成就和表演状态。
“我看张火丁的戏大概有六七年光景了。对我这种严重偏科的戏迷来说,只是喜欢一两个行当或一两个演员,有一搭没一搭地看自己喜欢的戏,所以对戏曲艺术的理解很片面,既没有狂热到跟随她的演出到处跑到其他城市,也没有专业到对她的戏品头论足得头头是道,但就我片面的理解,张火丁的表演几乎就是我想象中程派青衣该有的样子。
“我喜欢张火丁,不是因为她在舞台上比别人做得多,而是因为她比别人做得少。在舞台上除了演戏,她不再干别的。许多戏迷都这样评价张火丁:‘她是天生的青衣。’以简胜繁,以静制动,以柔克刚,这也正是程派的精髓。遍观当今京剧舞台,这样懂得克制和收敛,不过分、不刻意的演员,已是非常少见了。”张立宪说。
三考戏校落榜,15岁才以自费生身份进入天津戏曲学校,用行内眼光看,张火丁“坐科”太晚了。直到现在,她都已经成了程派青衣再传弟子里的顶尖人物,同在戏行唱武生的哥哥张火千还是对本刊记者这样评价妹妹:“小时候我觉得她真不行,挺笨的。”但他也承认,可能就是这些特别的磨炼,给了张火丁不同于其他演员的气质:内敛,淡定,台上台下都守得住一份清净。1993年拜程砚秋先生弟子赵荣琛为师,是张火丁戏曲生涯的一道“龙门”,两三年时间,她从一个“什么都是渺茫的”、始终在寻找出路的年轻演员,唱成了第一个自组工作室的“程派第一票房青衣”。前不久在北京长安戏院演出,戏票提前一个月就售罄,在京剧式微的今天已是少见。她的戏迷,人称“火迷”,以年轻人居多,喜欢她扮相美、身段美、水袖美、唱腔美,也着迷于她台下的那份清冷避世。中国戏曲学院教授、戏曲理论家傅谨评价:张火丁可能是她的同门里最懂得收敛与节制的一位,而恰恰因为懂得“度”的把握与控制,她能够举重若轻、游刃有余地把程派唱腔里那些前人未曾充分发掘出来的细微之处,展现在观众面前。她之所以成为最受观众欢迎的京剧演员之一,或许秘诀就在这里。
张火千一直帮妹妹打理各种俗事,他说,火丁这个人就是比较纯粹,大家都喜欢她的纯粹。“小时候她更简单,不爱说话。现在谈谈戏什么还行,剧本啊,导演啊,这些方面她有想法。别的方面,比如说电视台要做访谈,她就不行,‘艺术人生’,还有‘鲁豫有约’,她都不肯去。”
台下的张火丁,比台上装扮好的样子更干净,清汤挂面,不施脂粉。听说要拍照,她显得有点紧张,“我不喜欢照相”,她说。她说话的声音并不像舞台上那样沉郁,温和轻柔,语速很慢,每说一句话,尾字上习惯有一个小停顿,带出一点淡淡的韵白的味道。
“既在戏里,又在戏外”
三联生活周刊:戏迷评价你是天生的青衣,你怎么理解青衣这个行当?
张火丁:我没有刻意去理解过。说我是天生青衣,首先可能是觉得我先天具备这样的素质,整体形象还可以,嗓音还不错。气质呢,有先天的,也有后天的。因为我们这行唱作念打,需要坚持不懈地练,超乎正常地练,比如今天我教了你4节课,下去你自己不练就不行。我从小就喜欢戏,所以练起来不觉得苦。
三联生活周刊:什么时候开始很确定自己适合唱青衣?有一个选择的过程吗?
张火丁:我从小先学的花旦戏,但那时候自己心里并没有花旦和青衣的区分,只要是京剧,就喜欢,唱什么都可以。当我接触到程派以后,觉得跟程派有缘,这个声音、这个旋律,就是特别打动我,让我更加迷恋京剧。在天津戏校的时候,花旦也学,武旦也学,在学校就是积累嘛,梅派学得最多,张派也学过。到毕业那年才接触到程派,最后在1989年的时候,我确定专攻程派青衣。
三联生活周刊:你学戏的过程并不顺利,甚至可以说比其他很多人都艰难。从什么时候发现也有了一批追随自己的戏迷,在舞台上有了自信?
张火丁:这个是慢慢积累,也说不清楚具体在什么时候。要说自信,到今天我也不自信。还是练,刻苦练习一直伴随我走到今天。在学校里我也跟学生说,都想演戏,都想好,但都不愿意去练,练功成了一种负担和累赘,这不行,谁也不是神仙。戏曲就靠长期不懈地练。我只要演出,就每天练功,这么多年我经常在演出,所以练功没有断过。
三联生活周刊:除了演出和练功,有没有其他爱好?
张火丁:我没有太多的爱好,有时看看书和报纸。我看的书都是人物传记,主要是戏曲界的。基本晚上时间我不出门。有人问我,是不是常去看话剧啊?其实我只看过两次,都是人家给我票,若干年前看过一次《雷雨》,最近看了《白鹿原》。
三联生活周刊:京剧呢,有没有你喜欢的角儿,特别想去看的戏?
张火丁:我最喜欢、最崇拜的,就是我的老师赵荣琛先生。但我没有在剧场看过他的戏,我只是跟他学戏,主要靠录像带。
其他派别的剧目,我喜欢《白蛇传》,所以把它改编成了程派戏。我演的戏,都是我喜欢的。改编现代京剧《绝路问苍天》,演祥林嫂,主要目的是想开拓程派戏路,要说有多喜欢,也没有,红线女老师推荐给我,我就听她的,愿意试试。青衣要演这样一个角色,近于老旦的扮相,从形体和直观上就不占优势,但演出的时候我能进戏,也得到观众初步认可。程派戏很少,祥林嫂这个角色的成功给了我信心,程派也可以塑造不同身份、不同性格、不同扮相的角色。
三联生活周刊:你的气质在戏曲演员中显得很特别,似乎跟俗世的东西很有距离感。是这些年程派青衣戏塑造了你一部分性格,还是天性这样?
张火丁:我这个人,跟家人在一起感觉很轻松,但在外面会紧张,尤其是出席一些活动的场合。可能真是的,我的性格跟演员这行好像有很大的距离。
三联生活周刊:你也极少在电视台的晚会戏曲表演中露面,比如“春晚”。
张火丁:刚开始时也去过一两次,因为推不掉,但是对我来说,这真的很难。一出戏完整唱下来,我可以慢慢进入角色,可是那种晚会的片段演唱我不习惯,会非常紧张,从参加演出的头天晚上就开始紧张。后来再有人要我去,我就拒绝了,我说怕自己给唱砸了。
三联生活周刊:一般说,演员如果不经常露脸,不主动和人交往,很难达到像你现在所拥有的知名度。有没有顾忌过,如果不去应酬,会影响我的发展?
张火丁:因为这个性格,我确实得罪了很多人,包括曾经培养过我的人。但没办法,我就想,只要我的心是真的,努力,服务于观众,只要观众喜欢我就行。我是演员,这是我的工作,同时我也很喜欢,在台上入戏的那种感觉很好。最后我选择到学院来当老师,跟我的性格也有关系。在剧院的时候,有时候你这个不去,那个不去,经常要撒谎,说有什么什么事情,到学院后就挺好的,少了很多这样的事,从教学中我也能找到乐趣。我是真心教她们,也许我的学生成不了角儿,但能成为一个不错的演员,这就为社会做贡献了,也对得起我自己。
三联生活周刊:戏迷特别担心,你去教书了,张火丁工作室没有了,会不会影响你的演出机会?
张火丁:2008年到学院当老师后,我当时想不演了也行,教大学生我的水平也够了。但是观众有需求,包括这次我去上海演出,本来时间太紧,但戏迷们和上海当地真诚地邀请我,克服困难就去了。
现在我如果想演,机会还是挺多的,但我想每演一场都要拿出最高质量,在做工作室期间,演出很多,就很难保持场场有质量。我们一场戏下来,唱作念打,比歌星的演唱会要累很多。现在我把演出减少了,基本每一场都能保证质量。
三联生活周刊:你这么安静内向,但到台上表演的时候却收放自如,心里会不会有时觉得很冲突?
张火丁:跟老师学戏时,他对我说过一句话:“既在戏里,又在戏外。”我一直是按照老师这句话去做的。
“练在自己身上,以后谁也抢不去”
三联生活周刊:三次考戏校被拒之门外,有没有想过到多大考不上就放弃了?
张火丁:没有想那么多。好像我最后一次考是15岁,也不算考上了,就是可以去戏校学了。回过头来,哎呀,我考了那么多年。家里也不是很宽裕,当时我哥在吉林戏校还没毕业,我又是自费生。那时候不像现在大家都是自费,那时如果考上了,一般就有保障了,可以分配,我却什么都是渺茫的。但人的信念很重要,我没想毕业能去哪儿,只要让我学戏就很满足,就一定好好学。
三联生活周刊:每次老师拒绝收你的原因都是什么呢?
张火丁:他们没有说。但我想,还是我的自身条件不突出。小时候我没有老师,又唱过评戏,小嗓条件肯定不会太专业,只是自己一厢情愿喜欢京剧。
三联生活周刊:当时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也能成角儿吧?
张火丁:向往。我特别羡慕那些好的演员,看他们在台上演的时候,羡慕极了。只要有外面剧团来天津演,我从来没落过,哪怕自己买票,4元钱一张,当时一个月生活费才16元。我看过梅葆玖、裴艳玲……还有关肃霜。无论是谁,看完他们的戏以后,都能给我力量去努力。从那个时候起我就清醒,要练,戏不会有谁给你,谁也给不了你。练在自己身上,以后谁也抢不去。
后来好像比较顺。1989年从戏校毕业后我考了北京军区战友京剧团。有一天突然接到一个电话,是程派艺术研究会的徐笠翁老师,说推荐你跟赵荣琛先生学戏,都安排好了,改天你来就行,带你去。我心里特别高兴,也觉得挺奇怪的。
三联生活周刊:我找到一段赵先生当年评价你的文字,“她虽然年轻,但没有一般小女儿崇尚浮华安逸之习,甘于清苦学艺,嗓音禀赋较好。”据说本来他不准备收徒的,是吗?
张火丁:对,不收。那时候我住战友京剧团,在西山八大处,老师家在呼家楼,要倒很多次公交车和地铁,来回一次四五个小时路程,我从不迟到。老师一看,哦,她很虔诚,就收我了。
三联生活周刊:赵荣琛老先生留过学,在戏曲界是公认文化素养比较高的一位。除了教戏,他对你其他方面的学习有没有要求?
张火丁:他要我多看书,要博览群书,但太深的书我也不懂,比如古辞,也就没有遵从。
三联生活周刊:有些戏迷说,你对程派传统剧目,有些地方的演绎和其他程派青衣不太一样。
张火丁:对,有很多。比如演《锁麟囊》,对薛湘灵的角色各人理解就不一样。你要抓住她什么呢?就是薛湘灵她很善良,这是一个基调。她再出身豪门,再矫情,这样那样,但她很善良。这是人物的灵魂,把握住了这一点,就不会跑偏。
“我只想把戏唱好,让观众喜欢我的戏就行了”
三联生活周刊:戏迷为你设了一个“火之丁丁”网页,你常上去看吗?
张火丁:到现在我也没有电脑,也不会上网。不过几位认识时间很长的戏迷,有时见面会给我讲一些戏迷在网上讨沦的事情。老六(张立宪)拍摄《青衣张火丁》这本画册,也是他们告诉我的,前面跟着我的演出拍了一年多,我都不知道。
三联生活周刊:程派戏迷里现在有“五小程旦”的提法,你怎么看这些排名什么的?
张火丁:我觉得,这些事情和我没有任何关系。排第一和第二怎么样呢?我只想把戏唱好了,让观众喜欢我的戏就行了。
三联生活周刊:戏迷形容你气质清冷,没有俗世的烟火味儿。你会做饭吗?
张火丁:会啊,但现在很少做了。我在战友京剧团工作的时候,和哥哥一起生活,我就经常给他做饭。
三联生活周刊:有戏迷在“火之丁丁”网页上公布,说你会在今年结婚。
张火丁:我去年已经结婚了,先生不是行内人,但他喜欢传统戏曲,也很支持我。
三联生活周刊:现在名气这么大了,还能听到戏迷的批评意见吗?
张火丁:有些可能不是当面和我说,但是我能知道。比如有人把“火之丁丁”网页上一些戏迷的建议写信转告我,我觉得有道理的,就去琢磨,觉得不合适的,我也不会改变自己的做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