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听匈牙利作曲家贝拉-巴托克的《无伴奏小提琴奏鸣曲》,弦音凌乱盘结,一不小心该连通的地方会出现小小阻隔,但巴托克总能找到气口,令乐句血脉畅通。在“巴托克拨弦”里腾跳,小提琴一扫月下南山花间缠绵,自由、张扬、恣肆,似在冲破灵魂禁锢的囹圄。织体如此复杂的音乐,绝非给业余爱好者把玩的,应该是运弓健将们的“练武场”吧?果然。1940年,在匈牙利受纳粹逼迫无法安身的巴托克流亡到了纽约,经济和身体状况都非常糟糕。朋友们知道巴托克生性高傲,只好用委托他创作的方法给予资助。小提琴演奏家梅纽因是其中一位。为减轻巴托克的压力,梅纽因特意声明不需要写庞大的协奏曲,只要一首为独奏小提琴创作的作品即可。这首《无伴奏小提琴奏鸣曲》1944年由梅纽因首演后,就被认为是“自巴赫以来最伟大的同类作品”。
从照片上看,巴托克有张硬瘦的脸,五官立体有棱角,眼光炯炯,桀骜不群。他勇于从古典主流里分叉,探索音乐的另一种可能,建立自己崭新的小宇宙。
1906年起,巴托克皓首穷经地收集匈牙利民歌。用一台爱迪生留声机作为录音设备,不仅在匈牙利境内,还在罗马尼亚、斯洛伐克和特兰西瓦尼亚收集民间素材。巴托克立论著书,收集民歌达30000多首。粗服乱头的民间曲调,织以复杂的和声,在巴托克的作品里俯拾即是。他的《44首双小提琴重奏》,不论是声音和概念,完全摒弃了小提琴浪漫的抒情色彩。开首的“特兰西瓦尼亚之歌”,小提琴轻盈跳动,带着独特的节奏感,像穿着民族裙衫的小姑娘,偷了魔法师的魔法棒,轻轻一点,坠入青翠山林,躺在荷叶上,漂在小溪里。小品曲的鲜灵之气动人心魄。
继李斯特后,与巴托克同时代的匈牙利作曲家还有多纳尼和柯达伊。多纳尼的作品过分强调国际化,缺少民族特色;而柯达伊固守民族性,艺术技巧不及巴托克。“成功联合两个分裂的半球”(柯达伊语),并产生世界性深远影响的,惟有巴托克。
巴托克的追求决定了作品的“异相”,也失去了进主流曲库的可能。但就算颠沛流离在异国,窘迫到电梯小哥的小费都付不起,巴托克也没有改变过自己的追求。
《第二小提琴奏鸣曲》是巴托克离开祖国的告白之作,第二乐章是他的珍品之一。巴托克是在怀恋自己的祖国,是对祖国山山水水一次深情的回眸。春日里,音响放着此曲,我在院子里将薰衣草的种子撒下,又将河塘里挖来的淤泥倒进缸,把丝瓜、冬瓜种子埋了,细细盖上草木灰。神秘带感的音乐作用下,觉得种子们都在开始呼吸,在肉眼不见的地方暗暗角力,不日就有繁花满地。
有人说巴托克的作品,有巴赫卓越的复调能力和德彪西斑斓的和声。我觉得,还有莫扎特的晶莹剔透、贝多芬的一泻千里和李斯特的辉煌,甚至有斯特拉文斯基的不谐和。巴托克运用一切作曲技巧,但作品始终如一涌动着匈牙利的脉息,始终体现一个艺术家的精神追求与个性。虽然有生之年巴托克不曾回去匈牙利,但与祖国须臾未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