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德尔松
文/盛韵
门德尔松的犹太血统简直像是作曲室里的大象,巨大却从不被提及。
我们是否真的需要知道一个名人是不是犹太人?如果他/ 她是个能影响国家大局的政客,或是有能力搞慈善的亿万富翁,回答也许是肯定的。而大部分情况下,对于该问题的兴趣要么出于色情的好奇,要么出于偏执成狂。
在文化领域特别是音乐领域中,在五线谱里搜寻犹太人的行为常常会产生误导。比如,把亚伦·科普兰归类为“犹太作曲家”毫无意义,因为他只有早期一部题为《维帖布斯克》(Vitebsk)的三重奏对犹太传统略有回应。科普兰最非凡的贡献是创造了一种独特的美国之声。犹太作曲家的称号只会扭曲他在艺术史中的位置。
同样的判断也可被用于乔治·格什温、现代派大师乔治·里盖蒂、英国田园派杰拉德·芬茨、普罗旺斯旋律派达留斯·米约以及许多有名的作曲家。喜欢把自己是犹太人挂在嘴上的作曲家多半没什么本事,他们在其他地方失败了,所以只能转而寻求集体的支持。“犹太作曲家”这一头衔既非赞扬,也无用处。
另外两位则因为是犹太人而成了伟大作曲家。古斯塔夫·马勒在传统犹太家庭长大,为了执掌维也纳歌剧院而改信基督教,和一个非犹太人结婚,死后被天主教牧师埋葬。作为一个公众眼中的大人物和创作了许多激进的交响曲的作曲家,他遭到了无数种族主义的谩骂。“马勒不会作曲,他只是个犹太哈巴狗。”一个慕尼黑乐评人这样写道。马勒的回应便是继续挑战交响曲式和调性的边界,直至其崩塌。他打破了交响曲的四乐章模型,他用反讽的变调、用一个乐段表达两种相反含义的手段,为音乐争得了对社会和政治的评论权。他是走向20 世纪的开路先锋,他是像弗洛伊德和爱因斯坦那样的探索者,探索对生命和他自己独特身份认同的解释。马勒说:“我三次无家可归,在奥地利我是捷克人,在德国我是奥地利人,在全世界我是犹太人。”
他的音乐中毫无异议地带着犹太烙印,其中许多已经被伯恩斯坦加倍放大了——《第一交响曲》中的东欧犹太主题,《第二交响曲》中的古希伯来号角,《第九交响曲》中的叹息和低语。这些音调如此明显,却又带有欺骗性。真正的意义仍在字里行间。我在写作一本研究马勒的新作(明年出版)时得到了一个结论,马勒音乐中的大部分犹太元素是源于意第绪语的表达方式。
意第绪语是阿什肯纳兹犹太人(泛指生活在中欧、北欧和东欧的犹太人)使用的方言,在上千年的压制中,这种方言发展到了一个极端,同一种表达对于使用者和外行而言可以代表不同的含义,完全看说话人的方式。意第绪语既迂回又精确,它既是犹太历史的财富,也是对其所处危机的警告。这块富饶而模糊的领土,之前从未被任何作曲家开发过。马勒在德语环境中长大,却经常听到父辈和祖父辈的亲戚在家说母语,潜移默化地给了他创作包含多种涵义音乐的火花。犹太人的身份,是马勒创作的源泉。
另一位无意识地受惠于自己犹太人身份的作曲家,是虔诚的路德教徒门德尔松,他为步向教堂成婚的人们写了《婚礼进行曲》,也曾在白金汉宫为维多利亚女王伴奏。门德尔松一出生就受洗成为基督徒,无论在交往人群还是语言表达上都跟犹太教信仰完全不沾边,然而正是对犹太身份的主动压制,造成了他的内在悲剧。
200 年前出生的门德尔松是摩西·门德尔松的孙子,摩西通过伦理对话联合了犹太教和基督教,结果却发现许多犹太人(包括他的儿子)改了宗。还是婴儿的小门德尔松被放进洗礼盆洗掉了犹太身份,儿童时他便成为莫扎特之后最早慧的作曲家。结果到了20 多岁,他的才思便枯竭了。他成年期的作品充斥着无聊的长篇大论。
从表面上看,门德尔松是成功音乐家的典型,他是莱比锡最受欢迎的音乐总监,激起了年轻的瓦格纳对犹太人又妒又羡的情结。然而门德尔松的内心却极为不安,不安全感使他对一表人才的姐姐范妮极为依赖,甚至到了病态的程度。1847 年5 月范妮去世后6 个月,几度中风的门德尔松也离开了人世,年仅38 岁。
门德尔松的犹太血统简直像是作曲室里的大象,巨大却从不被提及。他的最后几部交响曲,特别是那首“改革”,其中有些主题是如此犹太化,以至于时常被以色列航空公司的航班下意识地播放。他的清唱剧《以利亚》(Elijah)中的几支曲调,在阿什肯纳兹的犹太教堂中每周六都能听到,也许这是他在襁褓中便吸收了的仪式主题。还有,他的《无词歌》中的一段旋律被马勒用来作为一首交响曲的开头。犹太人的血脉,是门德尔松无法摆脱的一样东西。他生命的最后几部作品,使他成为了那个难以捉摸的混血:犹太作曲家。
作者为英国著名乐评家、《旗帜晚报》专栏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