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中国经济50人论坛成员 吴敬琏
在古典作曲家中,我最喜欢的是莫扎特。莫扎特处在社会大转变,人类跨入新时代的历史时期。他的乐曲到今天仍然可以成为激励我们去争取美好未来的积极推动力量。
参加这次资中筠先生《有琴一张》的发布会,我的最大感受是:我们应当学习资先生,让美好的音乐陪伴我们,丰富我们的精神生活,提高我们的生活质量。
我有一个学经济学的学生,后来着迷于演化社会理论,读了很多书,我也很愿意和他讨论有关的问题。按照演化经济学的一般理解,在人类、社会和自然界之间的协同演化过程中,人们会把自己对外部世界的认知,包括对社会的感悟,对未来的期望,通过一定的信息载体传输给自己的头脑,经过多次重复,就会形成稳定的偏好和行为习惯,成为人的天性。
由于理性思维是在语言信号的基础上进行的,语言的作用就变得非常重要。在这个领域中,人的认知、感悟和期望都通过语言表达出来,所以许多政治人物都懂得运用“笔杆子”的宣传工具来改变人的思想,有时比“枪杆子”还更有力量。不过我的这位学生告诉我,其实在高等动物的演化过程中,最先形成的认知不是体现为语言,而是体现为乐声的,因为主管情感问题的脑区(中脑)是先于处理语言信号的人的大脑皮层、在哺乳动物阶段形成的。
开始时我认为这种说法很不好理解,后来我读了齐邦媛的自传《巨流河》,根据自己的体验,才觉得学生所说很有道理。根据《巨流河》的记载,齐邦媛在1936年和我进了同一所小学:南京 “新住宅区”的山西路小学(现在叫做琅琊路小学,是南京市的一所重点小学)。不过她进的是六年级,我进的是一年级。
齐邦媛在书中对自己在山西路小学的生活做了生动的记述。她说,在当时整个社会积极向上的气氛下,同学们相处得很不错,老师又很照顾自己,所以她无忧无虑地从山西路小学毕业,留下了很多可爱的回忆。
至于对我这样的一个六七岁的小孩儿来说,当然不可能对当时的社会状况有什么认知,对她所说的“到处都在推动建设”之类的事情也完全没有印象。但是她描述的积极向上的氛围、可爱的学校环境,却是感同身受的。唯一留在我的记忆里可以佐证这一感受的,是一首歌曲,就是我们山西路小学的校歌。
那是用海顿的C大调弦乐四重奏(即后来的奥匈帝国和德国国歌)曲调填词而成。我一直记得这首歌,也喜欢哼唱这首歌。 “进我山西路,爱我山西路,大家一同走上光明之路” (唱)。因为每次唱起这首歌,都能带来愉悦的感受。
所以回想起来,我对儿时周围环境的最先认知,就是保存在歌曲之中的。自那以后,我一直都喜欢音乐,特别是喜欢唱歌。有些歌曲,比如萧友梅的《问》(肖友梅作曲、易韦斋作词的《问》第一段歌词是:“你知道你是谁?你知道华年如水?你知道秋声,添得几分憔悴?垂!垂!垂!垂!你知道今日的江山,有多少凄凉的泪?你想想呵:对!对!对! ”)至对所谓“三观”形成也产生了影响。后来因为咽炎久治不愈,也就不唱了,改为音乐欣赏。
在古典作曲家中,我最喜欢的是莫扎特。一次在中央电视台做节目的时候,有人问我为什么欣赏莫扎特甚于贝多芬。我当时的回答是,贝多芬不屈不挠地与命运搏斗的精神固然值得崇敬和效法,但是在我们的现实生活中并不缺乏推动人们去斗争的力量,问题在于斗争本身并不是目的,为什么目的而斗争才是一个必须明确回答的问题。莫扎特的作品,特别是早期和中期的作品,通常体现出他对于和谐美好生活的向往。当你聆听他的那些纯真、舒朗、优美的乐曲时,你会感到为了使梦想成真,付出多大的努力乃至牺牲都是值得的。莫扎特处在社会大转变,人类跨入新时代的历史时期。他的乐曲到今天仍然可以成为激励我们去争取美好未来的积极推动力量。
“文革”后期,小孩子学琴很普遍。我也积极鼓励自己的孩子学琴。没有乐谱,还帮着抄谱。为什么呢?也许有人是为孩子营造一条谋生的底线。我的想法超越这一最低的要求,而是对于美好日子终将到来保留一线希望。到了70年代末期,转机终于出现。不过道路依然坎坷曲折。时至今日,我们在生活中还不免有很多困惑,甚至充满焦虑。但是我们必须保持对未来的期待,所以要让音乐陪伴着我们,使我们的生活状态得到改善。
(本文是作者2017年6月21日在北京出版集团举行的资中筠先生《有琴一张》新书发布会上的即席发言。收录于吴敬琏的《改革大道行思录》一书中。)
(本文作者介绍:著名经济学家,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