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担米胡琴斗米笛,半升米学个唢呐客〞。老家人总喜欢用这么一句话来形容学习这几样乐器的难易度。
这句话还隐约透出一股子对唢呐的戏谑。这不仅是调侃学唢呐容易,而且还带有一丝丝鄙视。因为,在赣西湘东一带,“吹唢呐的”大都是吹鼓手,靠鼓着腮帮子赚几个口水钱。在盛行“三十六行,耕作为王”的老家,作兴的是“耕读传家”,而“吹唢呐”这种职业是不太值得炫耀的。
而恰恰在这么个时候,父亲学起了唢呐,且极其认真虔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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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应该是1968年的春天,父亲此时已“靠边站”一年多了,写过了数不清的交代检讨材料,三日两头的上台接受批判,甚至还戴着白纸糊的高帽子,挂块黑牌子,在震耳欲聋的口号声和高挥的手臂中,游过几次石板街。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父亲从未挨过打。这在那个时候,简直是个奇迹。我想,这大概与他在这方圆不足十公里的山旮旯里教了几十年书有关。
正月过后不久,停学一年多的小学校接到通知,开始“复课闹革命”了。学生们陆陆续续回到学校,老师们也走进了教室。此时,学校已经是“由工人阶级的同盟军,贫下中农管理学校”了。进驻学校的贫宣队负责人担任书记,负责全面工作。“靠边站”的父亲自然就不是校长了,进教室讲课也没资格,而且还得继续接受劳动改造。他和其他几个还未“解放”的老师,每天清晨起来负责打扫校园,清理菜园,为厨房挑水什么的,忙个不停,还时不时地被造反派们训斥一番。父亲每天惶惶恐恐地劳动,走路都不敢抬头,生怕有什么闪失。每每听到哪个哪个“解放”了,恢复工作了,他就暗自叹息,自己是慈化第一个被人写大字报揪出来的“走资派”“黑帮分子”,第一个被开除党籍的人,估计要摘下头上的“帽子”,“解放”出来,难呀!因此,他就格外努力,格外老实地劳动着。
父亲经历过新中国成立后的历次政治运动,特别是反右斗争。他深知,如果不能迅速“解放”出来,一旦被定性为非人民内都矛盾,其后果于自己于家人都是灾难性的。想到此,他不寒而栗。
没想到,开学不几天,一桩好事就落到了父亲身上,让他激动起来了,似乎看到了一丝“解放”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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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校有一口古钟,是原来的“三官殿”神庙留下来了,悬挂在礼堂旁边的走廊上,古钟有一米多高,生铁铸成的,上面还有一些文字。每天上课下课时,值日老师敲响古钟,“噹噹噹”,声音洪亮悠扬,老远都听得到。可惜的是,古钟出身不好,作为“四旧”被砸碎了,变成一堆生铁块,瘖声哑气地堆在墙角落里。待到复课了,大家才发现这东西还少不得。于是,临时到商店里买了一只手摇铜铃,代替上下课钟声。铜铃不大,装有一个木手柄,摇动起来,发出清脆的声音,但远比古钟声音小,礼堂东边摇铃,西边的教室就听不到,必须从东走到西来回摇上一遍,挺费功夫。这下,值日老师不干了,那时大家都没有手表,掌握时间必须靠办公室那口挂钟。时间到了,摇着铃,校园转一圈,一眨眼,课间十分钟就过去了。这么一来,自己的任课就受影响。这还真是一个问题。校领导研究一番,决定把这个任务交给父亲,由他负责按作息时间打铃。
接到这个“光荣的革命任务”,父亲就像喝了二碗番薯酒一样,兴奋不已。这可是革命群众对自己的高度信任呀,意味着朝“解放”迈近了一步。他表示一定要努力完成这项任务,决不能让“复课闹革命耽误半分钟”!他庄重地接过铜铃,小心翼翼地开始了这份重要的工作,每日里,准时摇着铜铃,叮叮当当,行走在校园中,原先灰蔫蔫的脸上竟有了些许光亮。
复课了,可那个时候因为闹革命,没有任何教材。学生们没有课本,老师也不敢随便讲什么课,于是,每天的课程就是学毛著,背语录,要不,就写大批判文章,开批判会。读着读着,一些学生就被家长拉着辍学了,说这样读书不如在家带弟妹,扯猪草喂猪。
学生离开学校,意味着复课闹革命不彻底,为巩固“文化大革命”的丰硕成果,学校决定举办大唱革命歌曲活动,以吸引学生,激发他们的革命积极性,
要求学生唱好革命歌曲,老师就必须带头唱,以身示范。于是,全校开始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歌咏活动。忠不忠,看行动。老师们都积极地投入这项活动,以前的早晚集中备课和下午课余活动时间都用来练歌、唱歌。校领导说,届时还要搞一场全乡教师的歌咏大会,人人都要参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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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是靠边站的“走资派”,平时的会议都没有资格参加,此时的歌咏活动也自然不能参加。他握着铜铃,每天眼巴巴地看着老师们聚在一起,热热闹闹地唱歌,心中就活动开了。
“我想参加大合唱,不知道行不行?”有一天晚饭后,他期期艾艾地对母亲说道。
“你想唱歌?”母亲感到很意外,“你是走资派,党籍都开除了,人家会同意吗?”
“我的问题多次交代检查,应该清楚了。要不,他们能让我打铃?”父亲接着说道:“再说,开除党籍并没有经过组织程序,不能作数的。”
“你声音小一点行吗,让人听见了你受得了?现在是造反有理,还能有什么组织程序。”母亲叹了一口气,说道:“那你去问问,探探口气,看看行不行?”说实在的,母亲也十分希望父亲能早日“解放”。
“不知道会不会碰钉子?”父亲不无担心地说道。
这一个晚上,父亲翻来覆去,没有睡好。
第二天上午,他硬着头皮,去找了学校的负责人。
中午,全家人正待午饭,父亲回来了。令人惊奇的是,他手上除了那把木柄铜铃外,还多了一支唢呐。
看到唢呐,孩子们兴奋不已。
“你拿着这个干什么?”母亲颇感意外,满腹狐疑地问道。她十分清楚,她的丈夫从来没有摸过任何乐器,也缺乏这方面禀赋。
“吹呀!”父亲兴冲冲地答道。
“你……找他们说了?”
“说了。”
“他们怎么回答的?”
“书记说我还没解放,还不能和革命群众一起大唱革命歌曲。”说着父亲眼光黯淡起来了。
“你怎么回答的?”
“我说,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加快改造?”父亲嗫嚅着。
“什么机会?”
“他办公室里摆着一些新买的乐器,我就说,我不能唱,但可以演奏,用乐器演奏革命歌曲。没想到,书记同意了。”父亲为自己的这点小机灵竟有些得意。
“你会什么乐器呀?”母亲苦笑着说道。我们几个小孩也跟着乐了。
“半升米学个唢呐客,我可以学呀!”父亲扬了扬唢呐,信心满满地说道。
(1971年的父亲母亲和姐姐妹妹)
从此,每天的劳动改造之余,父亲就躲在小厨房里,咿咿哇哇地学起了唢呐。
父亲是从“哆来米发梭拉西”开始学吹起的。不能不说,母亲的判断是不准确的,父亲多少还是有点这方面禀赋的,当然,也可能是“半升米”的唢呐确实易学些,才几天工夫,就熟悉了基本的指法和发音,接着,就开始嗑嗑巴巴吹起了歌曲。
经过两年的“文化大革命”,铲除毒草,此时可供演唱的歌曲已经很少,大家唱得最多的是毛主席语录歌。父亲恭恭敬敬地抄了几首当时唱得最普遍,也最简单上口的语录歌歌谱,对着谱子,捺着唢呐孔,鼓着腮帮子,认真地练习着。其中,《我们共产党人好比种子》这首歌练得最多。伟大领袖的这条语录采用比喻形式,语言简练,形象生动,其音乐旋律用的是家乡人民十分喜欢的花鼓戏调,活泼优美。父亲很喜欢这首语录歌,每天,只要一有空,就拿起唢呐,“多拉米多拉,多拉米多拉”地吹着。我家厨房小,四周透风,不关音,又靠着个老式祠堂的十字厅,那里是敞开着的会议室和集体办公室。每天,只要一进十字厅,“多拉米多拉,多拉米多拉”的唢呐声就扑面而来。听得多了,有的老师就不耐烦,特别是那些一直揪着父亲问题不放的老师就更反感,一个靠边站的走资派,也想参加大唱革命歌曲活动,凭什么?可又不好明着批评,毕竟是毛主席语录歌,又是新来的书记同意他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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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有一天,有个老师按捺不住了,在会上大声质问道:“一个开除了党籍的走资派,还一天到晚吹《我们共产党人》,有这个资格吗?还想翻案吗?”有几个老师也一起附和着。这下,书记坐不住了,会后找到父亲,说道:“大家反映,你不能再吹这首语录歌了。”
“为什么?”没有参加会议的父亲不解地问道。
“你不是党员,又在接受劳动改造,没有资格?”书记的话很坚决。
父亲听了,一怔,“那我换一首?”他试试地问道:“吹下定决心,不怕牺牲,行吗?”
书记想了一想,说道:“那也不行,你一个走资派,下定决心,去争取什么胜利呀?”
“那吹哪一首合适?”父亲期待地望着书记。
书记一直在家乡做农村工作,对父亲有一定的了解,也窥探到了父亲的那点小心机。他沉吟了一下,说道:“吹我们应当相信群众,我们应当相信党!”
“好,好,我们应当相信群众,我们应当相信党!”父亲高兴地咧嘴笑了。
父亲马上找来《我们应当相信群众,我们应当相信党》歌曲,认真练了起来。
不知道是歌谱的原因,还是唢呐的原因,抑或心情受到影响,总之,父亲在学吹这首歌曲时,竟费了老大的功夫,总是吹不成调。
父亲的犟劲上来了,每天反复不停地哼着歌谱,找准节奏,终于,在某一天的傍晚,能完完整整地吹上一遍,尽管吹得上气不接下气,不连贯,但让人听了多少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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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了。学校里课照上,歌照唱,父亲的唢呐也照练,只是学生辍学的更多了,到后来,干脆早早放了暑假。“双抢”结束后,全乡几百名老师集中在中心小学校,办起了毛泽东思想学习班。
这次学习班时间拉得很长,大学习大批判结合进行。其间有几个受批判的老师被陆续宣布获得“解放”。看到他们兴高采烈的神情,父亲的头更低了,更加卖力地挑水,扫地,练唢呐。到学习班去作检讨,触及灵魂,也大包大揽,不管大家提什么,他都表示接受并认罪。为此,回到家中还被母亲数说了一番。
学习班上也开展了大唱革命歌曲活动,但父亲和其他未“解放”的人编为一组,以劳动改造为主,不能参加,至于用唢呐演奏或伴奏,也无人提及。这让父亲很受伤。于是,他学唢呐的劲头也就渐渐小了,到后来干脆不吹了。他寻思,自己的“解放”恐怕是无望了,回到家里,一个人总要喝上几口闷酒,然后,默默地坐着,长嘘短叹,久久不说话。母亲看着这情形,心里发急,总是安慰,“老庆哩,你可要想得开呀!千万千万。”父亲名字叫欧阳庆,母亲一直称他为“老庆哩”。
就在父亲的心情几乎跌落到冰点时,形势陡然间发生了重大变化。这年10月份,伟大领袖发出了最新最高指示,“广大干部下放劳动,这对干部是一种重新学习的极好机会。”教育系统迅速贯彻执行,慈化中心小学除留下几个根正苗红的老师外,其他的全部下放。一直靠边站的老师也都宣布解放,统一编为“五七”大军,下放到湘赣边界上的花园岭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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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刻间,父亲迅速恢复了干部身份,党籍问题也随之解决。这突如其来的好事让他顿觉神情清爽,腰板一下子就挺得直了。人们见到他,又亲切地喊着“阳校长”。
下放出发的前一天,老师们都在忙着准备搬家,小厨房里忽然响起了久违的唢呐声。父亲拿起好久没吹的唢呐,“哇”的一声吹开了。《我们应当相信群众,我们应当相信党》《下定决心》《我们共产党人好比种子》语录歌一首接一首,吹个不停。
“多拉米多拉,多拉米多拉,拉多来索索米多来……”
高亢的唢呐声在十字厅里回荡,路过的人们纷纷驻足,大眼瞪小眼,大家都在为下放农村愁绪万千,这个“阳校长”竟然还有心情吹唢呐?
父亲全然不管这些,只顾畅快淋漓地吹着,仿佛要把满腹的郁闷全部倾诉出来。吹毕,他长呼了一口气,随即拿着唢呐,还有那个铜铃,一併交还学校。
第二天,一根小扁担,一头是一床棉被,另一头是个网袋,里面装了一个洗脸盆、几件衣服,还有一本毛著甲种本,父亲挑着,走进了九岭山脉深处。
2024年2月29日于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