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hilippe来自法国。他在北京经营“璃墟剧场”,已有十几年时间了。这是一个有趣的音乐中心,Philippe四处游历,观赏音乐会和各类演出,并邀请一些他喜欢的艺术家来到这个剧场,把音乐带给北京的观众。
过去两年里,我与他合作过几次,有时作为演奏员,有时作为主持人或组织者。每次到璃墟剧场,我都会和他聊些关于音乐的话题,而且主要是关于音乐教育。他来自西方,但在中国也呆了够久,对“两边”的情况都有不少了解,我很喜欢听听他的看法。前一段,我邀请他来到我的工作室,作为顾问,系统地谈谈他眼中的中国音乐教育。
在那之后,我忙乱了一些日子,今天才静下来整理当时的聊天内容。我尽力回忆,可惜有些宝贵的观点已经记不太清了。黑字部分是他提出的有趣观点,灰字部分是我的回应和解读。
好的艺术家未必能成为好老师,但好老师一定要具备艺术品味
教育者的一项重要功夫是与人(家长和孩子)相处,而与人相处需要大量的揣摩想法工作。艺术家当然也需要揣摩想法,但让一个灵感火花四处奔走的创造性大脑去揣摩嗷嗷待哺的小脑袋到底在想什么,也许有些困难(而且实际上也没那么重要,毕竟“让所有人、所有孩子都明白自己的想法”,这本来就不是艺术家的天职)。所以艺术家未必能当得好老师,中国如此,法国也如此。
但作为老师,尤其是艺术科目的老师,自身一定需要具备较高的艺术品味,至少要接触过足够多的各类艺术作品,并形成一套比较健全甚至高级的审美标准。如果你瓶子中的艺术水位没有显著高于孩子的杯子,那么你也许能成为一个好的技能教练,但无法成为好的教师。
地理课不是只学会看地图,要知道山上生什么树,山脚下长什么果子
每一门科目都有其底层目的。在我看来,学习地理的底层目的,是通过了解山川河流,知悉人文风貌,理解祖国的水土如何养就我们的同胞,进而培养对家乡人民的理性之爱。
学音乐,底层目的是培养对生活的敏锐感知力;学乐器,一方面是对学音乐的有效辅助,另一方面是通过修行,塑造自律意识,探索解决问题的方法。如果只练手指头,至多能成就一名熟练的技术工人,庶有机会参加珠算大赛。
中国的保姆太可怕,剥夺了孩子对生活的部分体验
Philippe观察过一些中国家庭的日常生活。他说在有些家庭,孩子日常生活中的太多问题,都由保姆包办解决。“有的孩子刚一摔倒,就有保姆跑过来把搀扶。他们无法体验到自己站起来的经历。”
我们可能对问题的尽快解决有挺大的热衷,超过对于解题过程的关注程度。扶起摔倒的孩子如此,教育孩子亦如此,我们急于给出正确答案。这种“行了别算了真慢这道题等于27”,对于有些强调答案唯一的科目(例如数学?)也许破坏性稍小,但对于学习艺术来说,危害极大。
所以近期我在教课的过程中,很少直接告诉孩子ta演奏中音准、音色的问题,而是我做一些示范,然后问他们哪一种更好听。他们一半出于自发的评判,一半出于乖觉,往往都会说“老师的版本更好听”;这样再纠正他们的错误,就会省力得多。
让孩子多尝试,孩子能知道自己喜欢什么就已经很好了
他举了个尝味道的例子:不要急于告诉孩子到底是甜的好吃还是辣的好吃,让他们自己去品尝,形成自己的判断。音乐也是如此,让孩子接触不同风格的音乐,知道除了这个,还有那个、那个和那个。没见过就谈不上了解,没有了解就谈不上喜欢,没有喜欢也就不可能主动地付出时间去学习和探索。
他也提到,北京有数量不少、质量也不错的博物馆和美术馆,但利用率却没有很高。课业负担和考学压力当然对此有影响,但“博物馆和美术馆是孩子认识世界的好场景”的意识,也没有十分深入人心。
好的欣赏环境也很重要,音乐厅当然是欣赏音乐的最好环境,但在家里也应该有专门欣赏音乐的小环境。Philippe非常不建议用手机、平板电脑甚至电视来听音乐,不过具体原因我忘了(汗)。
比孩子领先一点点的父母,是最好的老师
欧美国家的孩子,常常能“摊上”会演奏乐器的父母,所以他们学习音乐、乐器有两个天然的优势:第一,他们能得到一些具体的指导和帮助;第二,更重要的是,他们更容易接受“音乐是生活的一部分”,而非突然新加入的一项额外任务。
国民音乐素养的培育和提升,是个巨大的工程,要靠几代人、几百年的缓慢积累和迭代。在这件事上,我们不能奢求跨步发展,毕竟我们的上一代人中,很多还饿过肚子。但Philippe提到了一个点,值得思考:欧美爸妈的所谓“会演奏”,并不是说这些爸妈真的是音乐家级别的演奏者。他们可能也只是会摆弄一两样乐器,能演奏些小曲子,喜欢唱歌和跳舞而已。
这样“比孩子领先一点点”的家长,会启发孩子对音乐的兴趣和赶超的积极性:我如果认真练练,就能比爸爸妈妈演奏得更好。音乐家级别的父母,也许对孩子的初期培养反而有抑制:他们的艺术水准显得高不可攀,令孩子望而生畏;而太严格的训练,则会让孩子一上来就害怕音乐。
这里我有两点思考:第一,我们今天培养的琴童,绝大部分无法成为演奏家,有些甚至不能成为长期的修行者——根据经验,半数琴童的学琴生命周期也就是三到五年。但当他们有了孩子的时候,再做音乐启蒙和培养,就会比他们自己小时候顺利得多。这也是我们工作给历史的一些贡献。第二,我们的琴童太喜欢在舞台上秀技巧了,非要选择自己能演奏的最难的曲子,唯恐演奏简单曲目会被人耻笑,这依然是鲜明的“手指奥林匹克”逻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