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这样一个场景:我,你,比如还有我夫人,我娃娃,你娃娃,我们几家人一起走到竹林里,在一处风景非常好的地方坐下喝茶。然后,我想吹尺八了,但是没有尺八,怎么办呢?我身上可能随时带着一把锯子或者一把刀,那就做一支。我去竹林里一看,发现有支竹子已经快到生命尽头,就把它锯下来,用最简单的方式,很快地做出一支尺八来。这就是法竹,道法自然的‘法’。”
第一次见面,刚坐下,我从包里掏出我的尺八给易佳林看。他说,这是支法竹。什么是法竹?于是,他以这样的场景向我解释到。之后几天,我都沉浸在这个场景里,那不是一幅场景,是一段溪山行旅。
我的尺八是武夷山的茶人破水送的,和他在武夷山进行过两趟旅行,一次黎明前,一次山雨里,无论走到哪里,他都将尺八即兴吹到哪里。破水寡言,他吹着尺八,我也只好闭嘴。在尺八声的起起伏伏里,渐渐忘掉想要搭讪的社会性想法,也渐渐忘掉自己,一起融入山里。
破水吹尺八,也做尺八。我不会任何乐器,连简谱都不识,但喜欢破水随身带着尺八的自处状态,脱口而出:“我也想要一支尺八。”不多久,破水寄来一支他做的尺八,就是易佳林说的那支法竹。而易佳林,正是破水的师父。
一个月后,在成都郊区的咏归川,我要做一场关于地貌学的分享会,邀请易佳林来玩。同行的朋友兴起,想请他在分享会前即兴吹奏一曲。他走出房间,面朝窗外的田野、林盘,视野尽头的雪山,吹了起来。那是个度假酒店,但他的声音一响起,我们好像即刻置身于山林里,有时幽深,有时空远。大家闭目倾听,身心俱融,尺八声也渐行渐远,渐至无声,再睁眼时,易佳林已经吹着尺八远去,消失在暮色里。
尺八源于中国,南宋时传至日本,之后中国失传,而在日本大兴。二十多年前,再借由各种机缘,从日本传回中国。在关于尺八历史的记载里,有各种美妙的传说,比如尺八一度为日本禅宗僧人专属,僧人借尺八而修行;比如他们衣衫褴褛,胸前佩挂袈裟,头戴斗笠,吹着尺八,云游四方……易佳林是二十多年前这股尺八复兴的潮流里,最早加入,最早研习,并被公认为目前成就最高者之一。但千万不要以这些美妙传说里的形象想象他,他发量少,肚子大,摇摇晃晃着走路时,虽然手里也随时拿着一支尺八,但那尺八,不像破水那样增添出尘脱俗形象,更像孙悟空的金箍棒。在他刚刚面市的“易学尺八” APP里,他全程用重庆话教学,正担心会不会因为方言而限制受众时,他先“兜售”道:“这是全球第一款可以学习重庆话的尺八APP。”APP里也讲到“尺八三不吹”的原则,比如过饱、疲劳、酒后不吹,吹之伤身;在卫生间、车库不吹,空气不好。而第三个不吹的原则是:夜半三更不吹,因为,“吹得难听,吓死个人。”他不做高洁状,就在尘埃里。
但,只要他一开口,尘世里所有东西瞬间烟消云散,全消融在空灵的自然里。这个“开口”,有时是他吹奏尺八,有时仅仅是他开口说话。那天在咏归川,他向乐理白痴的我讲解尺八的声音原理,“我会把这支管子想象得特别大,就是一方天地,要让尺八内的气流随着想象,上、下、左、右前进,在这方天地里随意造景。比如这个地方造一座山,当我的气过去,就像风吹到山上,它会被山阻挡,从而改变风向。那个地方造一片森林,当气流抵达森林时,不会圆筒筒地‘唰’一下穿过去,而是被森林切割,变成‘吁---’的声音,轻轻过去……”那时我们坐在荷塘边,荷塘外一排水杉,水杉下一间民居,他用眼前的实景,造了一座声音的空景——他不喜欢说“音乐”,而代以“声音”。所谓“音乐”,随时随地存在于自然界的“声音”里,他说重庆话的声音,和他吹奏尺八的声音,并无二致。
“尺八”之名始于唐代,而尺八故事的源头,追至僧人普化禅师。僧传里记载,普化,不知其名,亦不知其生于何时何地。常年行宿荒冢、四处乞食,言行怪异,却又暗含禅机。他化缘时,喜欢拿着一个大铃摇晃,大铃即“铎”。一日,他上街向众人乞衣,但无论大家给什么都不要,临济禅师便送他一副棺材,普化大喜,扛着棺材绕街大喊:“我要圆寂了。”一时说今日去东门圆寂,一时说明日去南门圆寂,或者后日去西门圆寂,众人尾随三次后,不欢而散。第四天,普化一人扛着棺材出北门,请路人将自己钉在棺材里。消息传开,众皆哗然,连忙打开棺材一看,里面空无一物,只有消失在青山白云间的摇铃声。说着重庆话,常常挺着肚子走路的易佳林,倒是一脉相承,颇有普化禅师之风。
07 天华洞-虚铃,易佳林 - 寻声
行李&易佳林
1.
行李:今天背了我的尺八来见你。
易佳林:我看看,你这个是法竹。
行李:法竹是?
易佳林:尺八分很多种,有的很考工艺,很费时间,但法竹是这样,想象这样一个场景:我,你,比如还有破水,还有我夫人,我娃娃,你娃娃,我们几家人一起,走到了竹林里,在风景非常好的地方喝茶,破水在那里泡茶,没人带尺八,但我身上可能随时带着一把锯子,或者一把刀。然后,我想吹尺八了,但是没有尺八,怎么办呢?那就做一支尺八。我去竹林里摸摸索索地看,诶,发现有一支竹子已经快到生命的尽头,枯了,但还没有完全枯死,我就把它锯下来,用最简单的方式,很快地做出一支尺八来。这就是法竹,道法自然的意思。
行李:把竹节打通了就可以?
易佳林:这个来源于经验,比如怎么打?竹子有这么长,取哪一截?在哪个位置开吹口?开吹口之后,五个孔怎么开?有几种开法,有的按比例,有的按音准,有的按竹节位置……我要根据长年的制作经验,以及这根竹材本身的条件和我想呈现的效果,当下决定怎么做。做完后,稍稍调一调就可以吹奏。
我收藏了很多尺八,你身后柜子里有一支,是几百年前一个虚无僧的,就是很随意地做出来的,但那支尺八对我影响非常大,我拥有它的时候,吹口已经烂完了(现在这个吹口是我后来修复的),但依然能够看到吹口上呈现出来的刀刻斧凿的痕迹,它是随意做出来的东西,但是一种极致。
在我的观点里,有两种极致,一种是极致的工艺、极致的细节、极致的呈现。还有一种完全相反的极致,放掉一切工艺,一切外在。两者没有谁优谁劣,不存在比较,就是一种状态。在后一种状态里,你看那个刀刻斧凿的痕迹,像不像公园里竹子上刻的“某某到此一游”,“谁与谁永远在一起”,“爱你一万年”?我很想搞一根那样的竹子,但需要材料合适,往往那些被刻的竹材都不合适,万一有天看到合适的,我一定取下来,保留上面“爱你一辈子”之类的字,然后用最简单最随意的方式做出来,当然这个有点行为艺术,但我刚才说的那个场景,古人就是这样,并不会为了吹尺八事先准备那么多,也许走到一个地方,看到合适的材料,遇到合适的心境,就裁取下来做一支。以前不是有个柯亭笛的故事吗?东汉大家蔡邕经过会稽县柯亭时,发现建造柯亭的其中一根竹子很合适做笛,就取下来做了一支,一吹,果然声音很特别,这支笛就被 叫作“柯亭笛”。而这支笛,就有可能是尺八,只是叫“笛”而已,因为唐代才有“尺八”这个称呼,汉代就叫“笛”。
行李:柯亭笛的故事,和你刚才设想的场景,都很美好。想象我们坐竹林里,看你现场做出一支尺八来,听你现场吹奏,好像每个人都成了竹林七贤里某一位,虽然声音并不完美,但此时此景就是唯一的。
易佳林:唯一就是完美,当下就是完美。法竹的音域可能没那么宽广,竹节比例也没那么完美,但它能够让我们马上享受到尺八的声音。也许吹完之后,这支尺八未必带走。也许,就把它放在这里。也许,还有人经过这个地方,发现这里居然还有一支尺八,他拿起来尝试,一不小心吹响了,他很开心,于是带回了家,天天把玩,于是吹出了一个调子,于是就有人和他学,于是他就成为了一代宗师,哈哈哈,后面的就属于搞笑了。
行李:你讲到尺八上那些刀刻斧凿的痕迹,像山水画里那些题跋,一幅流传千古的画,里面藏着不同时代人的唱和,尺八也一样。这里还有很多你收藏的尺八,它们都是怎么来到你这里的?
易佳林:这里面的因缘和故事就太多了,选两支讲吧。这支叫“海潮音”,当时我正好想给自己的尺八取名字,看到古代的尺八照片,上面就有取名字的,要么是竹刻,要么是莳绘,日本是漆器大国,莳绘是一种漆器工艺。当时在日本看到这支“海潮音”,上面是莳绘,就买回来借鉴。买的时候没仔细看,拿回来才发现,上面写着“虚山坊散士漆题”,结果是富森虚山做的尺八,他是尺八大家,以前读过一本书,《明暗尺八通解》,就是他写的。再看下面,用漆书写了这支尺八的来历,大意是,他和两个好友到其中一个朋友的老家去采竹,入竹林,黑雨骤袭,两人不顾,冒雨采了两三根回来,朋友选了其中一支枯竹,“迫我做箫”(有意思的是,虚山师在这里把尺八叫做箫),做了一年都没有完成,因为“音律不皆谐”,但朋友频繁地督促,只好用漆提写了这些文字。意思是,只好把这支音律不谐的尺八交给了朋友,哈哈。这支尺八的竹材有问题,限制了它的音律,前段时间我已经把它调整得音律和谐了,你看他的叙事好幽默。
行李:不同人经手,就会在上面留下自己的痕迹,你还可以继续完善它。
易佳林:是,这支尺八之前不能演奏,现在可以了。“海潮音”旁边这支尺八没有名字,但它的制作者是我非常尊敬的老师,神如道,就是《尺八古典本曲谱本》的作者,当年我老师就是以这个谱本为基础教我的。神如道师被誉为古典尺八集大成者,他最大的贡献就是收集了这里面的日本经典本曲曲谱,像《虚铃》、《云井狮子》、《雾海箎》、《松风》等等,他在这些曲谱里写了很多解析,像偈子一样,非常精彩。
我用这两支收藏的尺八分别给你吹一曲,看看有什么感觉。
行李:音色差别这么大!
易佳林:对,不是每个古时候的老师都能把尺八做好,我也是收藏了很多才发现,音色好的尺八太少了。
行李:在你之前,我身边只有一个人吹尺八,就是破水,我的尺八也是他送我的。但惭愧得很,他送我两年了,身边没人教,我还没有吹响!
易佳林:哈哈哈哈,再把你的尺八拿出来,马上教你吹响。刚才和你讲到吹口、五个孔,先和你大概介绍一下尺八。触发声音的部分叫天口,就是吹口,反之,下面的口就叫地口。天口分为风切、息面、颔承三个部分,风切就是这个刀口,把风切开的地方,当你的气息吹到风切上,被平均分割成内外两半,就能发出声音;息面即气息导流面,我们吹出来的气会经过这个面;颔承是尺八与下巴的接触面。风切、息面、颔承,这是自古传下来的说法。哈哈,开玩笑,发明者是我和我的朋友。中国没有对它的描述,日本叫颚当、舌面,我觉得不好听,就改了。
我们的气吹到风切上,就会发出声音,但是经常容易发不出声音,关键是位置问题,怎么解决呢?很简单,你嘴里的气一直在出,把尺八放在这里上下缓慢移动,直到让风切到这里。马上来试。不要嘟嘴,全身放松,就像平日睡觉时一样。
行李:哇,我竟然吹响了!
易佳林:会呼吸就会吹尺八,你只要找到合适的位置,正确地出气,就可以吹出一些调调来。当然,我可以教你直接定位,但我希望你去体验这个过程。有一个点,能够将风完全平均分切,只有一个点,这个点会让你非常轻松、舒服。低于这个点,高于这个点,都没有声音,你要反复去找这个位置,从无,到有,再到无,来来回回试,就知道中间那个范围到底有多大,以及最好的位置在哪里。慢慢地,你就会对那个可能只有一毫米的区间变得非常清晰、敏感,并在你的感知里把它放大成一厘米或者更大的空间,感知放大后,随时拿起来就能吹响。这就是尺八的第一课。
04 白塔坪-山行,易佳林 - 寻声
2.
行李:尺八的出现,是你过去生命里最重要的节点吗?
易佳林:当然,2005年开始,那一年我靠一本日本教材自学尺八。
行李:为什么忽然要学尺八?
易佳林:当时在网上听到一段音乐,简直太好听了,是啥子感觉呢?好像精神世界有一块儿没有开发的地方,忽然被打开了。
行李:你是指音色吗?
易佳林:对,尺八的音色。那个声音一直在我内心深处,但一直被我忽略,被灰尘遮蔽,听到这个声音后,好像灰尘忽然被扫掉了,那种内心深处的感动太微妙了,我希望自己也可以吹出这样的声音。
行李:是日本音乐家演奏的?
易佳林:对,佐藤康夫先生吹的,一开始听尺八,佐藤先生的东西最容易感动,现在听觉得稍有点吵,就像人长期味觉丧失后,需要用重口味炸开,几年之后,就需要回归清淡口味,但在那个时候却恰到好处。其实在他之前,我已经听过美国演奏家海山先生吹的尺八,但我不知道那是尺八。当时我在大学教计算机,有点教不下去了,不想浪费生命,就辞职,开始自学尺八,并且自己研究尺八的制作,全身心投入。